天母

坊間書肆流通的書報雜誌中,提到或介紹天母時,十本中有十本破題第一或結論最後都會說:「天母有濃厚的異國情調。」眾口鑠金,中華民國境內有這麼一塊境中之境,國中之國 。
對我們這一幫從高中起就把放學後的時間消磨在此,到如今下班後仍是留連徘徊不去,也都見過世面看過洋相的死黨們而言,天母沒有傳說中的異國情調,相反的,非常臺灣。商家的招牌高低起伏,參差不齊地懸在大樓外牆,不掉下來砸死人不甘心的德性。永遠眾裡尋他千百度地苦等停車位,永遠想擠上人行道暫放的摩托車。計程車突然打開車門司機吐血,非常臺灣,一點兒也沒有異國情調。
若有意思,且讓我帶妳走一趟國境之內的西域─天母吧。
妳出了臺北車站,向國父史蹟紀念館方向前進。過了市民大道,中山北路。延著中山北路走,就對了。走到中山北路五段底,福林橋。
二十年前妳上了福林橋,會看見任何進入天母的旅人第一眼無法迴避的風景。不是遠山含笑,而是遠山含「中正」,丹鳳山正中央被修出個造型,山坡上有「中正」二字,丹鳳山從此諷稱中正山。從橋上望向這麼遠的距離都清清楚楚,可見那字有多大,真是煞風景,破壞自然美景。當初將環繞臺北盆地山系中的草山之名更換為陽明山,就是中正兄的大手筆。據說是為避「落『草』為寇」之譏;腦筋如此糊塗,如此簡單,讓人打得抱頭鼠竄也不冤枉。只苦了天下人。
從草山這純樸青綠一派天然的名字改成憂國憂民任重道遠的陽明山這樁事看來,臺北城的命格由布衣而卿相,由草莽而王霸,時來運轉頭角崢嶸。清朝的大稻埕到日據的臺北市而至今日,不過百多年的歷史,與世界上其他千年古城相比,這般年輕的城市,卻得承受如此沉重的責任,與其大小歲月格局不相稱的責任,史無前例。
時也,命也,運也。
蔣家王朝永遠地落幕了,逢迎諂媚之徒轉去抱另一個主子的大腿,曾貴為第一夫人的蔣方良女仕的家門前都車馬冷落,誰還有閒工夫去搞世界最大盆景?現在我們的民主精神、素養比起蔣家時代大有長進,至少最高領袖的大名不再是臺北盆地的奇觀。也可能是「中正」二字畢竟筆劃簡單,其他人名字筆劃太囉嗦,維持不易,欠缺經費,所以作罷。總之,青山還他青山。
下了福林橋右轉,忠誠路。
忠誠路最早是農地,廢耕之後成為一片荒地,接著蓋滿啤酒屋,木造,有前庭後院,陽台扶梯的漂亮平房。因為沒有營業執照又是違建,統統拆了。過一段時間死灰復燃,幾個月內又蓋滿整條忠誠路。
最後當啟明學校,天母棒球場,大葉高島屋蓋好後,忠誠路的面貌才留下固定的形象。小時候坐車經過那一片時而荒涼,時而酒氣充天的空曠之地,一種寂莫的恐懼就會將我包圍。那時是我剛開始認識這世界之時,當然得從臺北認識起,那會兒也是臺灣都市化的起始,臺北在那時的文字、歌曲中像頭吃人獸,中、南、東部上來的青年被臺北吞噬,失望,挫折,墮落,死亡,想想看一個小孩發覺他的成長環境被如此描述,他有多困惑。我總覺那怪獸藏在某處,因為我不知道臺北,我的家園,有什麼令人進得出不得的魔力;我以為吃人怪獸藏在忠誠路。雖然視覺上帶給我奇異的恐懼,但閉上眼睛卻有另一種氣氛;以前種滿尤加里樹的忠誠路,空中洋溢著清新的芬芳。
考上大學那年上成功嶺前,我們一伙國中好友相聚忠誠路一家啤酒屋,每個人面前擺一馬靴造型斟得滿滿的酒器,酒過三巡後眼冒金星,雙腳發軟站不起身。那也是臺北市政府最後一次掃蕩無照營業啤酒屋的前夕,之後再要借問酒家何處有,就沒得遙指忠誠路的答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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