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漢談《白蛇傳》
在田漢筆下白蛇盡褪妖氣,成了懷著熱烈愛情的美麗蛇仙,面對法海,“斷然跟這封建壓迫的代表者作殊死的戰鬥”,甚至“強烈地表現了傳統婦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不可征服的意志”。
法海則由破迷 開悟、勸世回頭的指引者,轉為口誦佛號,心懷殘暴的“封建壓迫”的符號。情節方面,略去前世相救的因緣,刪除了〈散瘟〉等不利白蛇形象的細節,更重要的, 是將民間傳唱最廣的〈祭塔〉一筆刪卻,白蛇之子許仕林中狀元祭塔救母,這種鼓吹封建倫理的情節,自然不容存在,代之以青蛇率領“各洞仙眾”〈倒塔〉,充分 體現”造反有理”,而且勢必成功。
同一題材,經不同時代,不同作者的不斷改寫,往往展現繽彩紛呈的面貌,若欲深入探討這些樣貌間相似或歧異的原因,作品與作品間的交互指涉(intertextual),和作品與文化網絡、時代環境(context)之間的關係,都是不容忽視的因素,田漢《白蛇傳》也正是這些因素交纏、糾葛的產物。
〈遊湖〉、〈斷橋〉,極為精采的兩場,田漢浪漫的抒情詩筆在此發揮得淋漓盡致,〈遊湖〉的一見鍾情,與〈斷橋〉歷經苦難折磨後的愛重珍惜,遙相呼應,構成貫穿全劇的愛情主題,而即使將這兩場分別單獨演出,也依然風神飽滿。
白素貞既是蛇仙,自有一股野氣,她對許仙的愛,既如田漢所擬表達的“熱 烈”、“純真”,也更是潑辣恣肆的。“風雨湖中識郎面”後,真可謂慘淡經營。紅樓結親;鎮江賣藥;衝著許仙一句“偕老百年”,飲下過量雄黃酒,現出原形; 為救許仙,不顧生命危險上山盜草;許仙躲在金山寺中,她懷著身孕哀告海法不果,水淹金山,終因淹死無數生靈,金缽罩頂,壓在雷蜂塔下。
〈斷 橋〉一場寫她水鬥失敗,與小青逃到西湖斷橋畔,和許仙重逢,前塵往事齊上心頭,悲憤難忍,對許仙唱的“西皮垛板”,連用“你忍心將我傷”、“你忍心將我 誑”、“你忍心叫我斷腸”,“你忍心見我敗亡”,句句逼問,血淚交迸。當小青舉劍欲殺許仙,白素貞唱出全劇最動人神魄的大段唱腔“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 劍”,田漢大膽的寫了……
我愛你深情繾綣風度翩翩
我愛你常把娘親念
我愛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憐
由於“我 愛你”三字初次見於傳統戲曲,演出傳唱時還引起驚歎和斥責的兩極批評。接著田漢以“我助你”、“我為你”、“你不該”、“可憐我”一連串唱詞讓白素貞回顧 這一段“良緣是孽緣”,“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田漢奇絕的文筆,在寫〈合缽〉唱段再度發揮,將尋常的縫衣、做鞋、親臉、吻腮、餵奶,安排在生離死別 的節骨眼上,親子之愛,合缽之恨,產生巨大的震撼力,這一強化,使《白蛇傳》更完整了。